鹳羽

来源: 时间:2023-10-22


鹳羽

 

作者:杨逸

 

 

 

 

那发子弹改变了我,我却无法改变那发子弹。

这不公平,对吗?可我和那发子弹之间,这是唯一的逻辑。幸运的是,我活了下来,我的生命有了新的寓谓。有人说我天使,有人说我妖巫,我不在乎。管他呢,他们懂什么是搏击长空、跋涉万里?他们又懂什么是死里逃生、脱胎换骨?我用他们办不到的事告慰自己,这是个好办法,类似于麻醉剂。可即使这样,我也没能忘记心里那个难以织补的子弹孔。就是这个小洞,把我和人类的距离压缩成面对面。它曾是我透视人类的瞄准孔。

那是一九九三年春天,我从非洲南部飞回故乡——克罗地亚的布罗德小镇。没有别的生命比候鸟更知道什么是漫漫长路。我飞了八千公里,地中海和撒哈拉是躲不过的酷役,也是最有可能的滑铁卢。它们以永恒之口吞噬我的祖先,也吞噬我的同伴。与永恒搏斗,翅膀是我唯一的武器。可我并非英雄。我飞翔仅仅是为了找个地方落脚。每年秋天我离开家,想的也不过是能再回来。我的飞翔并不代表凌云壮志。我在布罗德出生,这里是我的家,仅此而已。

只要我能活着回来,这里的一切就都活着。大地活着,天空活着,橡树活着,天竺葵活着,萨瓦河里的鱼虾也活着。红顶小房子,自行车,旧瓦上的青苔,河边湿霉的气味,胡椒粉味,咖啡味;人们嘴角谜一样的微笑、脂肪、金黄色的头发、祷告、烟草、葡萄酒、领巾和蕾丝桌布——一切都活得跟我离开时一样。

还有一样东西,我至死不会忘记——有个男人的猎枪也活着。

他大概三十几岁,开辆旧福特。他爱上了一个单身带儿子的女人。那天他把车开到河边一块空地,带女人的儿子下了车。他拿的是比利时气压猎枪,里面有五发子弹。他和男孩儿跨过带铁丝网的栅栏,站在农人为防风修筑的堤坝上,他看到了我们。他对男孩儿说,看那些白鹳,像不像水边的芭蕾舞团?他心事重重,皱起眉头向芭蕾舞团扣动了扳机。白鹳们飞了起来,翅膀带出巨大的气流。足有上百只,在空中缓慢地盘旋。那一幕非常壮观,可我无心观赏。我是被第二发子弹打中翅膀的倒霉蛋。

他们以为我必死无疑。女人问男人,为什么要这么做?那些鸟是那么美丽。男人说他也不知道,不知道为什么一定要这样。他们正面临分手。男人盯了天空好一会儿,摇了摇头对女人说,也许它们没别的用处,也许它们就是为了这个才来到这世上的。女人拉起儿子离开了,头也没回。男人冲她的背影大声呼喊,你太不了解这个世界了,亲爱的!

我的几根羽毛沾着殷红的血,在河面飘荡。我不知道它们会不会漂到多瑙河,被真正的猎人或真正的艺术家捡起。我想大概只有他们才会理解一只鸟的骄傲。他们会拿着我的羽毛,想到候鸟的迁徙,想到弱小生命与大自然的殊死搏斗。他们会为搏斗的优雅和悲壮献上人类的敬意和叹息。可是此刻,我只知道漂走的羽毛不再属于我,我和它们一样,不了解这个世界。我疼痛,失望,为嵌入的子弹、汩汩的鲜血、迷惘的人类。我没有被漫长的飞行、诡谲的大海和肆虐的暴风雨吞没,却成了人类一场破碎之爱的殉葬品。或许世界的意义真的在于事与愿违。我一生热爱天空,可我注定葬身大地。我已经掉在了地上。

这一切都发生在几分钟内。砸落地面那一瞬间,带着必死的绝望,我遇到了后来的父亲。他是个胖胖的、戴着眼镜的老头。当时他在院子里,手拿小锹,脚边是一堆球根植物。他发丝灰白,皮下脂肪撑开了面孔上的皱纹。他的表情总带着似有若无的幽默,这与他的慈眉善目并不矛盾。

“哦,我的天!”他看着我,对天空说道,“瞧瞧,你居然随时随地分娩。”

这幽默缓解了我的伤痛。我的坠落是老天的一场分娩,亏他想得出。他抱起我,不像抱起一只垂死的鸟,而是个提前分娩的早产儿。他说,天使都是这么掉下来的,天使才有翅膀。他的言外之意是我死不了。他慢腾腾,笃定得像萨瓦河每晚的夕阳。他的房子里有个用砖头砌的壁炉,连着屋顶的烟囱。盖着白色蕾丝桌布的橡木桌子上,是些零散的松露、巧克力和中国茶叶。宽大的双人床只放了一套被褥,一个名叫寂寞的东西在青绒色的亚麻布褶皱里睡懒觉。床头柜上有张合照,胖老头、他妻子、还有他们的三个孩子。合照旁有个紫红色的退休证。老头自我介绍说,他叫维克奇。

维克奇从柜子里拿出镊子、酒精、药物和纱布,对我说,我妻子去世前,我照顾了她三年,我是个好护士。他抚摸着我簌簌发抖的头颅,继续说,小家伙,你可以相信我。

维克奇一直不慌不忙,没有丝毫大惊小怪。我想我知道原因。活到他的年龄,这世上已没有一样东西他想占有,没有一个人值得他羡慕。任何曾遭受的不幸,他都已忘记。想到故我今我同为一个,并不使他难为情。我在河畔听过有人吟诵米沃什的诗,诗里有蜂鸟和忍冬花。那首诗是为无数个维克奇写的。他救了我。我的翅膀绑上了结实的绷带。

“翅膀痊愈前,你要学会做个凡间的天使。”维克奇对我说。

当时我不懂他的意思。接下来那些天,他抱着我排队买面包,看着白热窑炉后方的余烬,我多少明白了一点。他继续抱着我,穿过摆满盆栽的窗台、晾衣绳、电视卫星天线和公共汽车,我看到屋顶松弛的电话线,人们手里的蔬菜和坐在自家门口剥豆子的女人——我终于懂了他的意思。在天空俯瞰大地和穿梭于大地中间,就像虚拟和真实,是两个迥异的世界。在新世界里我有了名字,玛莲娜。

时间来到秋天,小镇里偶尔还能看到没谢幕的天竺葵、薰衣草、薄荷和鼠尾草。维克奇春天种的球根植物刚过花季,胭脂色朱顶红和黄色的洋水仙,在笔直的花茎上皱缩成一小团。我的伤口上,最后一小块儿愈合的皮肤也覆盖了羽毛。维克奇架起梯子,抱我来到屋顶。他很胖,爬梯子很吃力。

“飞吧,玛莲娜,回去做天上的天使。”

“我会死在人间的,别忘了我,玛莲娜。”

维克奇的鼻子红了。他帮我伸开翅膀,拍拍我的脊背,又推了我一把。再见了,胖老头维克奇。我留恋他,可我更向往天空。我的身体被生物钟操控,白鹳们已经纷纷往南飞去了。它们经过我时,巨大的气流让周围空气都在颤动。对我而言,那象征生命和自由。

傍晚,维克奇独自一人坐在灯下,手里是一小瓶白兰地。他早就戒酒了,可那天他破了戒。他抱着妻子的照片,诉说自己的衰老。“我像需要夏天一样需要你。”维克奇把照片放在胸口,酒把他灌醉了,孤独围剿了他的眼泪。

我走过去,用被永恒之口诅咒过的翅膀,把酒瓶扫落在地。

 

 

我毁于人类又重生于人类,我活着,却再也不能飞翔了。我的翅膀再不是切割云层、凌越海洋的武器。我不甘,暴躁,抑郁。整个冬天,酒瓶的破碎声一直回响在我心里。维克奇点着壁炉给我取暖,我把炉子旁边的木块儿踢得到处都是。火苗被惹怒了,一口舔着了我的翅尖。黑色鹳羽像沉沦的命运,顶着火苗在发狂。

维克奇大腹便便,他扑灭火苗的样子那么笨拙。他抱住我,往嘴里塞了两粒硝酸甘油。我们都安静了。

“没有哪一刻的火焰是相同的,亲爱的玛莲娜。”维克奇盯着壁炉,缓缓地说。

“玛莲娜,你单纯、固执,却又聪明勇敢得举世无双,你是那么矛盾。我没法不爱你,像爱女儿一样爱你。”

“你不能再飞翔,这是你最沮丧的地方。可你知道吗?世界上有无数完美强健的鸟儿,它们只属于天空,总是一闪而过。我没有机会爱它们。”

维克奇睡着了。我试着用嘴叼起一小块木头,放到差点熄灭的壁炉里。一整夜,我都在这么做。我没法给维克奇盖上毯子,可我知道,他跟我一样,害怕寒冷。

维克奇的书柜里有四卷本《世界史纲》,还有《马可·波罗游记》。接下来的冬天,维克奇看书时总是故意读出声,还特意告诉我,马可·波罗出生在克罗地亚。他向我展示扉页上他当年购书时的签名,“那时写名字,是多么挺拔、大胆、又小心翼翼。”我不认得那些字母,只知道跟他退休证上的签名很不一样。他指着两个签名对我说,它们中间隔着时间的鸿沟。他说这话时,脸上找不出幽默的痕迹。咖啡的热气有时会模糊了这一幕。

维克奇的邻居把谷仓涂成了白色,那个院子里好像永远有一堆不会融化的雪。男邻居的嗓子像是被谷仓里的干草味儿呛坏了,每次看到我跟维克奇并排走在一起,或者,我坐在副驾驶位子上示意维克奇摇上车窗,男邻居就会发出一种怪声。像鸽子在叫。他对维克奇说,我怕玛莲娜的眼睛。

“它能看透我。维克奇,你不怕吗?”

维克奇吹了个短促好听的口哨,笑着问我:“你说呢,玛莲娜,我怕你吗?”

而后每次路过白色谷仓的邻居家,我总是快走到维克奇前面,把翅膀交叉在背上,用珊瑚色的双腿迈出阔大的方步。男邻居看出我在模仿维克奇,他用鸽子般的嗓音低呼着,“这鸟妖里妖气的。”维克奇说他的男邻居曾养过两只鹦鹉,被那口齿伶俐的鸟欺负过。我和维克奇相视一笑。我更加释然了。

小镇上有很多趣事。咖啡店里,一个女人的吊袜带突然断了,她暗恋的男人总算能看向她的大腿。她激动得涨红了脸。男人的目光从报纸挪开,匆忙瞥了一眼,女人却像终于等来了他的抚摸。婴儿吸着空奶瓶,发出的嘶嘶声像壁炉里即将燃尽的木块在叹息。有个男孩儿专爱用铅笔划暖气片的肋骨。木材加工厂的锯屑总是散发着与世隔绝的味道。外婆让男孩儿去谷仓驱赶鸽子,男孩儿的母亲跟家里的狗摔跤,像一场免门票的相扑比赛。

维克奇每天都会给我弄些鱼回来,有买的也有亲自钓的。到了冬天,他要花掉很多库纳用来给我买鱼。他时刻带着我,于是我每天都搜罗着镇上的趣事。人们嘴角的微笑,在我眼里不再神秘。

维克奇用树枝在屋顶为我弄了个窝。他费了很大力气,可那个窝既不好看也不舒适。我不会巧言令色,不会因为感激就做作出一副喜欢。他用尽办法,还把脸贴在窝中间,我还是远远站着,无动于衷。他又去弄了许多干草,把它们交织在一起,絮在窝中间。他下去洗完脸再回来,看到我卧在窝里。

“玛莲娜,你是被惯坏的孩子,但这无关紧要,”他长吁了一口气,“只要你喜欢。”

那是三月,维克奇的头发被屋顶的风拨来拨去。我想走过去为他弄平,院子里开进一辆轿车。他女儿回来了。

“你不该为它爬那么高,爸爸!”

维克奇的女儿很不高兴。她为维克奇买了藏蓝色外衣,卡其色裤子,还为他带了姜饼、唐莴苣和一瓶达尔马提亚葡萄酒。用餐时她一直在心疼自己的父亲。

我俯瞰着布罗德的人间烟火。那一刻对我来说,孤独是泛绿的青草,铺满了小镇的春天。

 

 

八年过去了。时间把维克奇和我变成了最坚固的父女,代价是维克奇势不可挡的苍老。有时看着他洗土豆的背影,我会突然想到有一天他消失在这个世界的情景。我对看不见的时间之手拼命摇头,那种恐惧还是越来越浓重。我意识到,幸福、陪伴、温情,这一切都会随着他的消失,翻滚成滔天巨浪般的孤独。

我不敢想下去。我的思考越来越像人类了。维克奇常说,会思考的人是可爱的。在我被他潜移默化时,我大概真把自己当成了人类。

白鹳正在成群结队地归来。它们飞翔的姿态是那么瑰丽、壮美。它们才是我的同类。可是年复一年,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们飞去,归来,归来,飞去。除了当观众,我已无法重建与同类之间的亲密。我知道,飞翔曾是我们唯一的纽带,这个纽带被我残疾的翅膀割断了。

这让我把它的到来视为冒犯。

它是一只雄白鹳。那天,它带着非洲归来的仆仆风尘,落在了维克奇家屋顶。它的羽毛还飘散着海水的咸腥,腿上有好几处磕伤。它没跟我打招呼,可它的眼睛对我说,你是谁啊,美丽的姑娘?

翅膀又成了我的武器,用来驱逐雄白鹳的武器。可我知道这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我们结结实实地打了一仗。维克奇来打扫战场,他说,玛莲娜,我们人类一直有个难题,我想也许你能给出答案。维克奇成功吊起了我的胃口。

“人经常会口是心非,想的和做的刚好是两回事。你们白鹳怎么样?”

我是不会上他当的。可是第二天,那只雄白鹳骑在了我背上,我们做了夫妻。维克奇上来给我送鱼时,我正把头弯在后背,抖动着每一根最细小的羽毛。我没有掩藏那种快乐,比第一次飞在天空时还强烈的快乐。我以为维克奇会笑我,针对口是心非那个话题。可是他说,爱情从来都是石破天惊的,新婚快乐,玛莲娜。

他给它起名叫阿克。他对阿克说,你娶了布罗德最漂亮的姑娘,这姑娘娇生惯养,因为它有个好父亲。维克奇说话的样子很骄傲,那表情可真像我。可他永远也不会知道,在我越来越惧怕失去他的时候,阿克恰好出现了。我希望阿克有足够的力量,把我对维克奇的依恋转移到它和我们未来的孩子身上。我祈祷它会是我的伴侣、勇气,也是我的父亲维克奇。我死过,所以知道死亡是什么。我有过八年的相依为命,我知道维克奇对我多么重要。

石破天惊只是瞬间的闪电,我和阿克的生活很快就变得乏善可陈。阿克每天都在同一时间出去捕鱼,每天都捕一样的鱼,又在同一时间回来。不捕鱼的时候,它就一趟趟衔回树枝、干草、碎布和泥土,不厌其烦地打理我们的窝。它只会用一种姿势亲近我,不会说甜言蜜语。我希望它能讲一些迁徙路上的奇遇,哪怕是西西里岛的教堂,帕那索斯深山里的太阳神殿,或者地中海那水晶般清澈的海水。可它只会说,该吃饭了,玛莲娜。

阿克出去捕鱼的时候,我时常回到维克奇的屋子里。维克奇还会像从前一样,放下别的事,为我读书。那次他读《小王子》作者的情书时,阿克叼着鱼回来了。它嘴里塞得满满的,样子很滑稽。它只能这样,我的食量变得很大,不久后我即将成为母亲。

 

 

冬天,我又孤零零地搬进了维克奇的房子。我生了四个孩子,我有丈夫,可我又恢复了单身。这很荒谬,可事实如此。维克奇的房子简直成了收留我的福利所。

就在八月的时候,阿克和我一起,目送我们的孩子翱翔天际。它们一朝离巢便永远不再回来,它们只追随阳光和温暖。孩子们飞走后,阿克也消失了。维克奇很生气,我没法对他解释只要翅膀健全,所有白鹳都会像梦游一样飞走。这种本能如同神谕,就像人类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维克奇连续多日强压怒火,他想责备我择偶过于草率,还想骂阿克始乱终弃。不过最终这把火从哪里燃起,又在哪里熄灭。那把烟藏在他身体里,说出口的都是安慰我的话。

布罗德飘起雪花时,维克奇为我放了张影碟。他说里面那个美丽的女人也叫玛莲娜,她每天路过的地方就是西西里岛的希拉库萨大教堂。看到玛莲娜终于等回丈夫时,我黯然神伤。维克奇像做了错事的孩子,急忙换了张影碟。是一部纪录片,名叫《迁徙的鸟》。然后整个冬天,都是这部纪录片在给我供暖。对我来说,这世界上只有一个真正的艺术家,他是法国人,名叫雅克·贝汉。我一厢情愿地认定,他一定捡到了八年前我那根顺水漂走的羽毛。

维克奇从不提起阿克,他似乎想让我忘掉那段婚史。他甚至说,离去的都是糟糕的,你会遇到更美好的感情。我没有反驳他,可我并不相信那句话。雄白鹳需要双宿双飞的伴侣,在故乡生儿育女,在他乡依偎陪伴。而我不过是个脆弱、敏感、只能待在窝里享受照顾、动不动火冒三丈的家伙。我对自己说,幸好阿克寡淡无趣,幸好我没爱上它。如果一定要用一份浓烈的爱排遣我对维克奇的依恋,或许那个对象注定是人类。我希望他叫雅克·贝汉。

真正的爱大概都是无望的。至少,我的爱因为我的残缺,注定是无望的。

冬夜格外漫长。维克奇的屋檐下栖息着两个孤独的灵魂。他睡了。只有在梦里他才能再次亲吻他的妻子。窗外流星划过,摇晃着屋角的蛛网。好多声音在飞。蝴蝶在破茧,瓢虫冲洗着壳上的灰尘。鲸鱼的骨架散落在遥远的海边,沙滩收藏着帆船的残骸。有个声音对我说,玛莲娜,你是多么幸运,有个男人为给你钓鱼烂掉了一双皮鞋,有只雄白鹳为给你捕鱼,被螃蟹夹坏了脚踝。他们都为了你,把自己变成了猎手。

我从梦境里醒来,春天已经回到了布罗德。可我不想回到屋顶,那个巨大的窝里全是回忆。伤心的回忆。我曾在那里趴了三十三天,孵育了四个孩子。阿克每天都要修葺它,在那里与我肌肤相亲耳鬓厮磨。可我必须回去。维克奇老了,即使他女儿不阻止,我也不会让他再为我弄个新窝。他不能再爬上爬下了。

没想到,刚回到屋顶我就打了一仗。

一只羽毛擀毡的脏白鹳,嘴里衔着干树枝,在修我的窝。我扑过去,踢在它毫无防备的腿上。它趴下了,趴在了窝里。我抖开翅膀,重重拍击它的后背,一下,两下,许许多多下。又用尖利的红嘴,嗒嗒地啄咬它的头和脖子。我控制不住打它的冲动。我意识到这种冲动来自我内心强烈的痛苦。它不还手,它在默默承受。

“你这该死的笨蛋!”我尖刻地辱骂它。骂声惊动了维克奇的男邻居,他站在白谷仓旁边张望。他大概想起了曾被鹦鹉辱骂的情景。他不喜欢我可他怀念弃他而去的鹦鹉。他因为我是我而不喜欢我,这没什么道理可讲。这就像维克奇因为我是我而喜欢我一样。

“玛莲娜,那是给你的鱼。”挨揍的笨蛋终于说话了。它叫阿克。它飞了八千公里,第一个回到了布罗德。它一定经历了大难不死。我把鱼踢到了院子里。半年了,比鲸鱼还庞大的无望和孤独,让我此刻的疯狂无法遏制。我恨它不辞而别,没有一秒不恨。它却轻轻抱住了我的仇恨。它在我耳边说,请把我的翅膀割掉吧,玛莲娜,那样我就能一直守在你身旁。

阿克的话让我顷刻间学会了哭泣,眼泪像刀锋留下的血滴。这是维克奇从没教过我的。失去翅膀的白鹳会失去整个天空。失去翅膀的白鹳只能指望人类喂养。而维克奇是日渐苍老、同样需要照顾的老父亲。

“不,阿克,好好爱惜你的翅膀,答应我,好好爱惜它。”

我依然在哭泣。在我看到阿克的那一秒,我知道了什么是失而复得,我的耳畔是雅克·贝汉在《迁徙的鸟》里说的话——候鸟的故事是一个归来的承诺。我终于承认,我爱上了无趣的阿克。荒芜的长冬,每一次故意避开有它的回忆,都让我更深地爱上它。

 

 

“爱情故事说的不是谁的心被偷去了,而是有些人发现自己那颗闷闷不乐的心一旦被踩到,就意味着他的身体别想再欺骗谁,什么都骗不了——心平气和的睡眠,习惯性的教养,什么都没用。人整个被吞噬了,过去也被吞噬了。”

“有一半的时间,我无法忍受不能抚摸你。剩下的时间,我觉得如果能再见到你,也没什么。”

我已记不清这些话出自哪本书,维克奇给我读的书太多了。我只是觉得,人类的才华是唯一能够与天空大海一比高下的东西。他们写下这些文字时,好像事先剖开了我的心。

我和阿克躺在彼此怀里。它爱我翅膀内侧的疤痕。它说那是我的,也是它的。我们每年都会抚育四个孩子。秋天,它是最后一个离开布罗德的候鸟。春天一定第一个回来。它说,如果白鹳们都回来了,还是没有它,“玛莲娜,不要再等我,有生之年,去找别的伴侣。”

它知道我们都做不到。“我会等你到春天的最后一天,然后,”我指了指萨瓦河,“河水会带着我的灵魂去和你相会。”

我的孤独和阿克的漫漫旅途,年复一年,被看不见的东西瓦解了。人类称那个东西为信念,我则称之为爱。支撑我们活着的不再是食物。春天对我们意味着完整——我们用分离锤炼出的强悍,需要在对方的温存里化为柔软。灵魂只有柔软,才能合为一体,并在这世上永存。

维克奇说我长大了,不再是脆弱执拗的玛莲娜。维克奇也跟我心有灵犀,因为他居然说,完整的灵魂都是天真柔软的。

我和阿克这样度过了十六年。

我三十岁了,阿克比我年长一岁,我们的生命正走向暮年。我们的灵魂却因为经历了太多,越来越专一纯净。而我亲爱的父亲维克奇,他八十多岁了。他已经早早在生命的暮年等候我和阿克。

二〇一七年春天,阿克不再是第一个回到布罗德的白鹳。镇上每个人都知道我们的事,每个人都为阿克虚构了一份可能。那是一串长长的事故清单。雷电击中、磁场失灵、翅膀受伤、沉入大海。排在首位的是猎杀。人们把议论集中在这两个字时,我翅膀上的疤痕好像突然裂开了。我又看到了多年前那发子弹,浸满我的鲜血,在我的羽翼也在我的心脏,留下的洞口。

我浑身战栗。最友善与最残暴的,对我和阿克而言,都是人类。阿克一直守口如瓶,不讲归途的任何事。我此时才回过神,让它沉默的,一定是血腥和险恶——不亚于豹子撕烂羚羊、鬣狗掏烂斑马那样的血腥险恶。我眼前全是呼啸穿梭的子弹,我体会到什么是束手无策。人们在问维克奇怎么办,他们说猎盗白鹳最猖獗的国家名叫黎巴嫩。一把劣质霰弹枪能同时杀死很多白鹳,再把血淋淋的尸体排成队,或者摞成摞。

维克奇示意人们小声,可是太迟了,我对布罗德人们了如指掌。我早已习惯他们的直率。我开始不吃不喝。维克奇说,玛莲娜,相信我,会有办法的。他从窝里拿走了一根阿克的羽毛。那是最长的一根,来自翅尖,黑色,隐隐闪烁荧光,像星月照耀的夜空。它像神的杰作,每一根纤细的绒毛都好似被仔细调整校准过,流畅完美地贴合着身体的形状,罩住鲜活的肉身。阿克每年临走前都留给我一根羽毛,它们是冬天里的阿克。

维克奇把羽毛和一封信一起寄走了。收信人是黎巴嫩总统。

 

生命对于我们人类和两只相爱的候鸟,都只有一次。可我们却如此野蛮、倨傲,随意剥夺它们的生命,让它们暴尸异乡,骨肉分离。亲爱的总统先生,每年一万六千公里的爱情,是候鸟战胜生物本能的爱情,是伟大的奇迹。这位妻子正是被人类的子弹打成了残疾,它们不能相伴南飞。可它的丈夫依旧深爱它,不离不弃。我们都做过丈夫,怎么忍心让世界上最忠诚的丈夫死在枪口下。它们像人一样懂得世间所有的感情,请相信我,它们在很多时候,甚至比人纯洁高贵、忠贞不渝。

 

维克奇很快就把黎巴嫩总统手捧书信和羽毛的照片放在了我眼前,向我复述着总统的举措和承诺。他的眼睛燃烧着壁炉里的火焰,语气像庇护女儿也庇护爱情的神。我仰起头,张大嘴巴,使劲呼吸着布罗德的空气。

我祈祷维克奇解救的不止是阿克。我祈祷我的孩子和它们的孩子、祈祷每一只为生命迁徙的候鸟,都能避开我的命运,永远不知子弹为何物。

我很快就奄奄一息,眼前是许多即将风干的鱼。已经有苍蝇围着它们飞舞,布罗德的春天就要过去了。维克奇坐在我身边,不停抚摸着我日渐暗淡的羽毛。他眼睛里依然有火焰,那闪烁着父爱和心痛的火苗对我说,一定要让我学会想念你吗,玛莲娜?

我扭过头,亲口啄下一根黑色的鹳羽,放到维克奇手里。我知道对于人类,一张照片、一块永远停止的手表、一个摩挲得失去棱角的首饰盒,都可以在怀念中成为挚爱。而属于我的怀念即将来到最后期限。阿克为了诺言,用生命飞翔了十六年,这一次,到了我为诺言画上句号的时候。我和阿克将在无垠的宇宙中结为永恒。不会再有黑色的群山、滚烫的沙漠,也没有河湖、猎枪和海洋,连彼此的差异和顽固的自我都无影无踪。死亡将把我们彻底融为一体。

我又一次看到了维克奇的眼泪。我想起他曾指着两个签名对我说,它们中间隔着时间的鸿沟。我还看到了布罗德人们的眼泪。我从他们身上了解了人类各种有趣的小心思。当一切即将结束的时候,我多么希望一切刚刚开始。

我希望重新遇见阿克。我承认它高大帅气,我承认最初的暴躁是因为我的自卑。我害怕分离和背叛。我觉得自己是残疾的丑小鸭。我希望它为我改变。我曾背着它赶走骚扰我的雄白鹳。我希望和它一起死在它每次离我而去的前一晚。我面朝南方跪在冬天的屋顶,祈祷只要它平安,哪怕它已移情别恋。

如果我知道一切都会过去,一切眨眼就会成为过去,我会尽力做得更好一点。不会因为孩子跟它吵架,不会埋怨它把窝弄得过重,并且,它从不会把沿途所见描绘得新鲜雄壮。维克奇说,人类有个美好的词,叫作“心上人”,可人们常常不知道怎么才算珍惜自己的心上人。

我想着这一切,缓缓闭上了眼睛。我的耳边盘旋着布罗德最后几缕春风,又在春风的告别声里,响起那年维克奇读给我的《小王子》作者的情书。

 

我喜爱你的不安,喜爱你的怒气。我喜爱你身上一切尚未被完全驯化之处。但愿你知道你到底给了我什么,而我对于那些没有民族特征的面孔何其厌倦。

我炽热的朋友,我站在你面前,时常像个野人得到了一位长相过于漂亮的女俘,她说着一门过于优美的语言,以至于这野人由于无法时刻正确领会而张皇失措。

我想读懂你表情里的每一个微小起伏,读懂你的思绪在脸上与阴影激荡出的一切。我想要更好地去爱你。你能教教我吗?

 

这是一个嘶哑得如同泣血般的声音,是与死神苦苦搏斗过的声音。它来自我背后,又缓缓走到我面前,说着不知何时默默记在心里的话。我闻到了海水的咸腥,伤口的剧痛。我感到细小的沙粒藏满它周身的羽毛和腿部的褶皱。我感到了颤抖的拥抱和劫后余生的吻。这个苍老的声音停顿了好久,终于又对我说,该吃饭了,玛莲娜。

我听到,维克奇和布罗德的人们,一边欢笑,一边哭泣,声音像澎湃着的萨瓦河。

2023年 吉林


编辑:曲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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