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山黑水英雄魂——东北抗联故事(节选)
薛卫民
第十章 童谣出高墙
三家子、四家子、五家子……八家子。三门李、四烟筒、五马架……老烧锅。一辈辈闯关东的人们星散到东北无边的荒野,于是便有了很多这样的屯子名,散布在林边、山中、沟里。
这样的屯子,就是东北抗联游动的后方;里面的百姓,就是东北抗联灵活的后勤。不知有多少抗联官兵负伤后隐入那些屯子,伤愈后又重返战场。不知有多少粮食、食盐、草药、窝头、大煎饼……被百姓悄悄地送进山里。
于是,屡遭重创、焦头烂额的日本侵略者,祭出了“归屯并户、集团部落”的毒计。他们把粮食物质、家禽家畜抢光,先绝了那些屯子的活路,再将那里的百姓驱赶进指定的“集团部落”,反抗、不从者通通杀光。为了不给抗联留下冬天避寒的场所,就连那些空房子,日本人也统统烧光。集团部落四面高墙、铁丝网,角上设岗楼,巡逻带狼狗。出去种地、干活的人们往返都被严格搜身,每人每天只能带出去一人份、一顿量的食物。集团部落的外围,还掘出宽五六米、深十几米的沟壕。
1939年9月的一天,在五女峰一个宽敞的天然石洞里,化名郭丙怀的地下党员老郭,终于找到了杨靖宇。他从通化来,公开身份是通化“南北山货行”的老板。他双手握着杨靖宇久久不松开,“老杨,苦了你和同志们了!”
“老郭,你是怎么摸来的?快说说情况!”
警卫员舀来一缸子水,老郭接过去咕咚咕咚连喝几大口。
“老杨,鬼子的归屯并户越来越蝎虎,集团部落越搞越多,小的装进去几十户,大的装进去上百户。很多堡垒户没了,很多关系断了。我要是也在屯子里,肯定也被归进去了,根本出不来找你们。”
杨靖宇拿出他自己绘制的地图,让老郭把了解到的新集团部落位置,都标出来。
老郭一一标完。接着说:“程斌叛变后,给日本人当狗越来越积极,带着鬼子接连破坏了几十处密营。他知道的太多了。我就估计你不会再轻易去密营,所以,我就去备用点,接连去了好几个。”
提到程斌,杨靖宇的脸上现出痛苦的表情。程斌也曾经有勇有谋地打过日本人,还当上了一师之长,是他杨靖宇十分器重和信赖的部下。他低着头,“老郭,程斌给革命事业造成巨大损失,我也是有责任的。”
老郭拍了拍杨靖宇。“程斌以孝子之名给自己开脱,说他是为了救出被日本人抓起来的老娘。可他的老娘一出来,就气得大病一场,和程斌断绝了母子关系,并告诉所有的家里人:她活着不要程斌养、死了不许程斌葬。”
杨靖宇站起来,走到石洞口,望着起伏连绵的山峰和林涛阵阵的森林,“多好的老百姓啊!”
老郭跟到洞口,“南满省委的指示,让我和你一道尽量通知其他抗联队伍,切断一切与程斌的旧关系,谨慎地防范和使用已有的各地密营。二是让原来地下站、联络点的同志转移或者隐蔽起来,尽可能把损失减到最低。”
杨靖宇告诉老郭:他已陆续派出几批得力人员,前往各地。
“老杨,还有一个消息,我只能口头转达给你:中共中央在延安召开的扩大全会,专门给东北抗联发了慰问电!党中央充分肯定了抗联在艰苦卓绝中付出的英勇顽强,和在鼓舞全国人民坚持抗战中起到的巨大作用,‘向全体抗联将士致以诚挚的问候和崇高的敬意!’这是慰问电里的原话。”
杨靖宇听到了,洞口站岗的战士们听到了,这是党中央在肯定他们、慰问他们!这是党中央在向他们致敬!老郭有些歉疚地看着大家,“要是能把南满省委的抄件带来就好了,可惜不能带,我只能带这些东西——”他边说边从怀里往出掏,都是日伪的报纸,“带这个,就是被敌人发现了也没事。老杨,也不知道对你们有没有用。”
杨靖宇忙不迭地说:“有用有用!这上面登的,咱们可以正话反听、反话正听,总能从里面找到有用的。红军长征、党中央到达陕北、西安事变……好多信息都是从日伪报纸上得来的。”
老郭又往出掏,这回是掏钱,有银元、有钞票。杨靖宇阻止:“老郭,你那里开销更大,时常要处理突发情况,钱你留着!”
“我那里再难,也难不过你们,我总有办法可想。你这里不一样,有时候没钱真不行。”他又与杨靖宇交流了一些其他情况,商定了下次联络的时间、几个预备地点,然后便匆匆下山。
老郭下山,李柱子上山。他们谁也没有碰到对方,但情报却碰到了一起。
李柱子是和田生宝一起执行的这次外出侦察任务。“杨司令,我们出去的这十来天,总算和三个地下同志接上了头,得到个新情况,日本人为了抓司令您,专门给程斌成立了一个大队,程斌当队长。”
“程斌给日本人出了很多损招儿,眼下对我们威胁最大的是这两个,一个叫‘黑天看火、白天看烟’,让日本用飞机巡山,在森林的上面看,只要咱们一升火,准被发现。一个叫‘昼夜接棒’,他让日本人白天进山搜索,他和他那个大队黑天进山搜索,白天、黑天都不空。”
“真成了狗汉奸!”“逮住他,扒他的皮!”战士们怒火中烧,纷纷向杨靖宇请战。
李柱子、田生宝也说:不能留着程斌,他们已经察到了程斌的两个藏身地,再接着侦察准能找到机会。
杨靖宇一双大手向下按、又按。“同志们,千万不要冲动。程斌现在成了日本人的得力干将,日本人还指望靠他活捉我呢,肯定对他严加保护。日本人把他当狗使,也当铒使——用他钓我们上钩,巴不得我们上当。我们冲动了只能让自己吃亏。请你们坚信,程斌不会有好下场,早一天晚一天的事。”
李柱子想了想,看着杨司令,“还有个事儿,挺有意思,不知道算不算个情况。”
“什么事?怎么有意思了?”杨靖宇问。
“我们在边沿子集团部落东边的林子观察,听见有小孩念童谣——猪往前拱,鸡往后刨,土里有食,都能吃着。声很大。”
“声很大!墙那么高都挡不住,听得真真的。还不是一遍,是一会儿一遍、一会儿一遍——猪往前拱,鸡往后刨,土里有食,都能吃着。”
“要是光在边沿子听到,我们俩也不会在意。后来,我们在牤牛河、把头岭的集团部落,也听到了,也是一模一样的童谣。”
杨靖宇拿出笔,一边复诵一边在纸上写出来:
猪往前拱,
鸡往后刨,
土里有食,
都能吃着。
写完了,又反复看,好像在琢磨什么密码。
又过了一会儿,杨靖宇把那张纸往地图下一塞,“柱子,去通知队伍,做好后半夜出发的准备!”
大家都以为去打仗,可出了山、走出没几里,杨靖宇便停了下来。他把战士们分成好几个组,让各组去不同的方向。“天亮后,你们尽可能把各自小组那一带的庄稼地都探一遍,不是到地里探,是到地头、地脑、地边、地沿去找,看有没有藏着粮食的地方。”
噢!猪往前拱,鸡往后刨,土里有食,都能吃着!李柱子明白了,田生宝明白了,还有一些战士也明白了。
“你们各组不要扎堆。一是免得让鬼子的飞机瞄上,二是分散开可以探更多的地块、找更多的地方。完成任务后,不用回这里集合,分散开回山里,注意不要被什么人盯上。”杨靖宇嘱咐完,先和一个小组向东边走去。
黄昏过后,五女峰的大石洞,各组人马陆续回来报到,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笑容,争先恐后地汇报——
“在高粱地的地边,有一捆倒戳在老柞树上的高粱稭,老柞树的后面就是个土崖子,土崖檐里藏着的都是高粱穗子!”
“苞米地的地头有个坑,上面一堆苞米稭子,扒开看,像有新土,我们就用枪刺挖,结果一层薄土下面,埋着好多苞米棒子!黄澄澄的!”
“那块黄豆地很大,整个沟底都是黄豆地。沟塘下面有一个让夏天山洪打出来的水疤瘌,有一铺炕那么大,上面一层树叶子,下面填满了收割下来的黄豆棵子!我拿棍子往底下扎,足有四五尺深!”
每个小组都有不只一处那样的发现。他们都逐一标好了方位、做好了记号。
杨靖宇听完汇报,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同志们,看到了吧?这就是我们的老百姓,誓死不当亡国奴、宁可自己受饿也要支援抗联的老百姓!他们被归进部落,粮食带不出来、送不上山,就直接在收割的时候,以特别的方式把粮食留给我们,然后再让孩子唱童谣暗示我们。”
“我说集团部落的高墙里,怎么往出飞童谣呢!”
“猪往前拱、鸡往后刨——就是让我们到地头地脑去找、去挖!”
杨靖宇一手拿着战士们带回来的苞米棒子,一手托着战士们搓回来的黄豆粒,“同志们!这样的百姓,这样的粮食,我们怎么报答?”
“打鬼子!”
“打鬼子!打鬼子!打鬼子!”
第十一章 让日本鬼子永远做噩梦
南满、东满、北满,日本人优先围剿南满。
抗联第一路军司令杨靖宇,第二路军司令周保中,第三路军司令李兆麟,日本人优先对付杨靖宇。
1939年10月1日,南满的抗联第一路军,在杨靖宇、魏拯民主持下,召开主要领导干部会议。处境极为严峻、部队急剧减员,是离开南满、向北撤退进入苏联,还是坚持在南满、坚持在东北、不让鬼子安生?
大家激烈地讨论、辩论、争论。相反的意见都能说出道理。
终于,杨靖宇站了起来。
“同志们,诺门罕战役之后,苏联意识到了东北抗联在牵制日本关东军上起到的巨大作用,开始与周保中、冯仲云等抗联同志进行商谈,在对待过境到苏联去的中国抗日力量,态度和方式上都比以前改善了许多。在这种情势下,向北退入苏联不但可行,还能更好地保存抗联力量。但大家想过没有,我们的旗帜上写的是什么?东北抗日联军。如果都离开东北、都退入苏联,还叫东北抗日联军吗?还有东北抗日吗?还能牵制大批的鬼子吗?这些年来,正是因为有东北抗联在,日本关东军才无法入关、无法投向关内的其他战场。我们的确付出了巨大的牺牲,我们面对的环境也越来越严酷,可我们每个烈士的命、我们流的每一滴血,都在支援着全国全民族的抗战,都在加速着日本侵略者的灭亡。所以,要有向苏联撤退的抗联,还要有在东北坚守的抗联。哪怕还有一个抗联战士在东北,日本人就睡不好觉!我杨靖宇,决定留下来。”
忽啦一下站起好几个人,“我!”“还有我!”“算我一个!”“有抗联,小鬼子就做噩梦!”
杨靖宇坚毅的脸上露出笑容,“哪怕东北只剩下一个共产党员、一个抗联战士,东北的百姓就知道抗日的旗子没倒、抗联的人在战,更多的人就会坚定抗日的信心,小鬼子就会一直做噩梦!”
这时,魏拯民——抗联第一路军的政委、副总指挥,发言:“同志们,下面我宣布南满省委和第一路军党委共同做出的决议。”他扫视全场,透过厚厚的近视镜片,他似乎想看清每个人。“由于日伪重兵围剿,极度压缩着抗联的生存空间,我们决定从今日起,打乱之前的编制,重新组成新的战斗单元,实行分散游击的策略。”
杨靖宇、魏拯民各带一支队伍,分赴不同的游击区。两个老战友拥抱,无言地拍着对方的后背。
李柱子、田生宝和其他一百多名战士,均属于杨靖宇率领的警卫团。杨靖宇专门找李柱子谈了一次话,中心就是:让李柱子和田生宝一起向北满转移,以他们两个从小就当流浪儿的经历和生存能力,转移到北满、进而找到那里的抗联部队,不成问题。
李柱子明白,杨司令这是让他去找父亲。好半天,他问:
“杨司令,这是不是命令?”
杨靖宇想了想,和蔼地说:“不是命令。是我的建议。”
李柱子终于有了勇气,“不是命令,那我就不执行!我不走。”
“我也不走。”田生宝先是对自己的司令说,然后看着李柱子,“柱子,要不你走吧,你爹在北满,你们爷俩还一直没见着呢。”
李柱子突然立正、挺胸抬头,面对杨靖宇:“杨司令,我感谢您的好意。也感谢生宝的好意,可我不走。我爹和我参加抗联,就是为了打鬼子。我知道现在鬼子正嚣张,这时候让我走,就是让我当逃兵,找到我爹我也没脸见。”
杨靖宇一怔,也不知道说什么了。他决定先这样。
警卫团在深山丛林里腾挪穿跃,和极力想找到他们、咬住他们的敌人兜圈子、转场子。这天,到了那尔轰。跟他们跟得最紧的那股日伪军,没跟上来,没了踪影。怎么回事?突然,从老锅底那一带传来枪声;那枪声一听,就是在朝天上放。杨靖宇微微一笑,他让队伍停下来。有经验的战士乐了——敌人这是“麻达山”了!朝天开枪就是向别处的同伙报信,让同伙来救他们出去。
“杨司令,鬼子‘麻达山’了!趁他们‘麻达山’咱们赶回去消灭他们!”
“对!狗皮膏药似的,黏咱们好几天了!这回看它还黏不黏!”
杨靖宇让大家坐下来休息,他还是站着:“同志们,不能去。老锅底附近还有没有别的日伪军,有的话离多远、多长时间能赶过去,都无从判断。我们赶过去,很可能自己进了敌人的重围。”
李柱子腾地一下站起来:“杨司令,让我去!你让我带上几个人就行,一通手榴弹就送他们出了‘麻达山’上西天,剩下的刺刀就解决了!”
“算我一个!”“算我一个!”又有好几个战士站起来。屁股后老是跟着一群寻味儿的恶狗,那滋味又紧张又窝囊。李柱子挑起了大伙的情绪。
杨靖宇大手向下按,示意大家坐下。“同志们,我们要做的不是打,是趁机摆脱敌人、让它彻底失去目标。我们跳出这里之后,先好好休息,然后夜里去老金矿那边,和那里的鬼子会会。走!”
就是说,有仗打了!战士们一听都来了精神,有仗可打,就能杀鬼子出气、就能缴获给养、战利品。
警卫团前半夜休息,后半夜出发,天亮之前痛快地结束战斗,太阳冒头的时候已经撤回了山里。只是这次的战斗与往常不太一样:兵分两路打两个目标,一个实打、一个虚打;实打的是青沟子那个部落,虚打的是三岔子警察所,杨司令事先就是那么命令的。战士们执行毫不含糊,知道虚打怎么才激烈、才像,枪口抬得高、但动静特别大,手榴弹扔不准、但四处都爆炸,让青沟子来增援的敌人恨不得再长两条腿。可等他们气喘吁吁跑到时,抗联已经撤了,一个人影都不见。而那边实打青沟子的,当大部敌人一去增援三岔子警察所,马上开干,有明的吸引、有暗的偷袭,待敌人回过味儿来晚了,死的死、伤的伤、逃的逃,战士们一下子发了个小财,缴获枪8支、子弹三千多发、两箱手榴弹、两千多斤粮食,还有豆油、猪油、粉条、钞票等,两个炮台也给烧了;而自己只有三个战士负伤,还都是轻伤。
战士们高兴的是,憋屈了好多天,终于打了个痛快的胜仗,缴获大量战利品。杨靖宇欣慰的则是,他达成了一个不能说出来的目的。
原来,那个三岔子警察所的所长,早就让杨靖宇给争取过来了。几年的时间里他换了好几个地方,但无论到哪儿,都利用各种机会为抗联做事,不但送情报,把日伪运送给养的时间、路线、是汽车还是马车都告诉给抗联,还多次直接为抗联筹集粮食、布匹、食盐、胶鞋等等。杨靖宇对他的保护工作也做得上心,袭击日伪军,都选在他管辖的地面以外进行,还时不时给他寄一封警告信。可他还是被日本人怀疑上了。由于归屯并户、集团部落,他找不到从前的关系了,杨靖宇是从其他渠道了解到这一情况。不能让暗中支持抗日的人寒心。杨靖宇决定借这次攻打青沟子集团部落,让他的警察所遭到抗联的“袭击”。这个情况只有李柱子知道,因为杨靖宇派他与那所长联系过,所以,杨靖宇就让李柱子带人打警察所,他带人埋伏在青沟子和警察所之间,做接应和预备队。
刚开打时,那位所长还吓得够呛;可听着听着,他就明白了:这一定是杨将军的队伍在打、杨将军在救他!于是他来了神儿,让手下的人做出拼死抵抗的架势,他亲自抱着机枪漫无目标地扫个不停,向屋外猛扔手榴弹。日本人赶到时,看他“挡”住了抗联,“守”住了警察所,脸被火药熏得乌七麻黑,一通“你的、大大的好!皇军重重地有偿!”从那以后,日本人不再怀疑那个所长“通共”了。
日伪找杨靖宇的抗联找不着,盯上了也围不到。
而杨靖宇的抗联,却能在日伪想不到的地方,不知什么时候就突然冒出来,接连打掉他们十几个集团部落。
日本人火烧五脏,源源不断地往南满一带调兵。包围圈越缩越小。
趁着敌人尚未形成严密的合围,杨靖宇决定再次分兵。他让以前的两个支队长各负责一路,带着伤病员分别向东、向北撤退,去找周保中、李兆麟的队伍。杨靖宇让李柱子随北撤的一路行动,并且告诉他:这次不是建议,是命令。
是命令就必须执行。
李柱子与跟随了多年的杨靖宇将军分开了。
李柱子与儿时一同流浪的伙伴田生宝,也分开了。
后来,历经多次突围、拼杀的辗转,李柱子和原第三军、第五军的部分抗联战士退入苏联境内。田生宝则进入了于天放将军的独立支队——那支一直在东北战斗的抗联队伍。
日本人盯住了他们在东北的第一大敌——杨靖宇。
日本人调动大量的军、警、宪、特,终于达到了他们将杨靖宇队伍与所有给养点隔离开的目的。
1940年2月15日,杨靖宇命令身边的九名战士,带三个伤员,离开他,寻隙突围出去。杨靖宇只批准朱文范、聂东华两个警卫员留了下来。
1940年2月18日,朱文范、聂东华两个警卫战士下山购买食品,归来途中被日伪军发现,与敌激战中壮烈牺牲。
1940年2月23日,在一个叫三道崴子的树林中,孤身一人、已经几天没吃到食物的杨靖宇,依然让追击他的日伪军狼狈不堪,就是不时能看见、总也追不上。一个日本兵战后回忆:“他个子很大、腿很长,穿的大衣好多地方刮破露出棉絮,双手摆动得越过头顶,在雪原上跑起来就像一只大鸟……”
1940年2月23日下午4时余,一只胳膊负伤的杨靖宇背靠一棵大槭树坐下,把两只手枪里的子弹全部射向企图活捉他、劝降他的敌人,壮烈牺牲。
日本通化省警备厅长、参与了整个过程的岸谷隆一郎,命人剖开杨靖宇将军的腹部:只有根本消化不了的草根、树皮、棉絮。岸谷隆一郎的冷汗当时就淌了下来。他在当天的记事簿中写道:“杨虽为敌之首领,然无可否认之真英雄。”
为了向上司证明、表功,岸谷隆一郎命人割下杨靖宇的头颅,送往当时的伪满首都新京。
岸谷隆一郎算得上“中国通”,他还知道刑天,那个中国古代神话里的无头巨人。割下、送走杨靖宇将军头颅后,他连续多夜都梦到被斩去了头颅却仍然持盾牌、挥大斧的刑天,那个失去头颅的巨人双乳为眼、肚脐为口,不只杀向他,还杀向他们的天皇……岸谷隆一郎的黑夜一次次在冷汗中透骨。
更令岸谷隆一郎毛骨悚然的是,若干天后,他新京的上司居然给他下了一道如此的命令:给杨靖宇雕刻一个木头的头安上。他心想,难道那个大大的皇军长官,也梦见了刑天?梦见了双乳为眼、肚脐为口的无头巨人?岸谷隆一郎不敢再想。他不只找最好的工匠给杨靖宇将军雕刻了头颅,还请来几十个和尚念经。
1945年日本即将战败的前夜,岸谷隆一郎预感他的末日到了,整个日本军国主义的末日也到了。他残忍地毒死自己的妻子、年幼的女儿,然后自杀。他留下的遗书中有这样的话:“天皇陛下发动的这场战争,可能是错误的,因为有杨靖宇这样的人,中国是绝对战胜不了的。”
第十二章 大反攻
杨靖宇将军牺牲后,日本人弹冠相庆、大肆宣扬:“满州之癌清除、抗联从此绝迹!”
接下来的事实却猛抽日本人的耳光。这个,他们不说了。不但不说,还极力封锁。可封锁是封锁不住的——
1940年3月11日,魏拯民率领的原第1路军第2方面军,成功袭击了和龙县大马鹿沟森林警察队,缴获一批枪支、给养、军用物质。
25日,又伏击一支日伪“讨伐队”,击毙日伪军百余人。而后,转进宁安、安图、汪清等地,开展小分队多点游击战。
6月2日,袭击舒兰县水曲柳森林采伐所,击毙日伪军27人;5日,袭击五常县拉林河森警所,毙敌14人,解放劳工120多人。
7月,攻克安图县新兴“集团部落”,击毙日军福田中佐等20余敌,缴获大量物质。
9月29日,抗联第2路军一部,在图佳线炸毁日军特别列车一列,日伪伤亡400多人。
10月7日,抗联第3路军3支队袭击嫩江县霍龙门火车站和日军兵营,击毙日军6人,俘虏伪军120人,缴获步枪122支、战马200余匹、粮食及军用物质一批。
1941年,从年初到年底,抗联原第1路军、第2路军、第3路军、于天放所率领的独立支队等各抗联军,在讷河、绥棱、中东路博克图、扎敦河、东兴县大肚川……袭击日本武装开拓团、伐木站、集团部落,打死日本指导官,击毙日军大佐,缴获枪35支、子弹三千余发、马30多匹,解放劳工200多人,其中70多人参加了抗联。
1942年5月22日,夜袭东兴县大肚川日本武装开拓团,击毙开拓团团长等多人,缴获一批军用和生活物资。
7月7日,驻饶河东安镇伪军的71名官兵,打死日本指导官等日军,携带枪械加入抗联。
1943年、1944年……除了于天放率领的独立支队不断地袭扰日军,退入苏联的各部抗联武装整编为教导旅后,持续地派回多批小分队、特种兵、侦察组,活动于几十个县的广大地区,日军草木皆兵、心惊肉跳。日本人当初的“抗联从此绝迹”之语,成了他们自己都极力回避的笑话。
进入在异国他乡的苏联,中国共产党,中国共产党的党员,愈加显现出巨大的凝聚力和领导力。无论是在南野营、北野营期间,还是两个野营合并整编为东北抗联教导旅之后,撤退到苏联境内的各部抗联官兵,真切地感受到党组织才是游子们的“家”,自觉地以党组织为核心团结在一起,无论之前属于抗联的哪支队伍,都把周保中、李兆麟、冯仲云当成自己新的首长。
周保中、李兆麟、冯仲云,在与苏联方面的交涉、磨合中,始终毫不动摇地坚持一点,那就是:中国共产党及其在苏组织的主体地位、独立性。苏联方面不得不给予充分的尊重。
苏联方面曾说,要让教导旅与延安的党中央建立直接的联系,提供教导旅与延安联系的电台,但一直没有兑现。不过,延安中共中央的声音,中共中央的文件、《新华日报》等,苏联方面在传播传递上,还是提供了方便。周保中、李兆麟、冯仲云利用一切可利用的条件,轮流给战士上课,教战士们学文化、学知识,领会和贯彻党中央的指示和决议。
党对军队的绝对领导、“支部建在连上”的制度,抗联在东北是如此,到了苏联也是如此。
而在其他方面,抗联教导旅则表现得很大度,接受苏军的军衔、训练、条例,尊重苏军的教官,尊重俄罗斯民族的风俗习惯。在刻苦学习、刻苦训练、刻苦掌握各项军事技能上,抗联官兵让苏联人一次又一次地吃惊。冬天的滑雪、奔袭科目,夏天的游泳、泅渡科目,抗联战士毫不逊色于人高马大的俄国人。那么跳伞、空投、无线电呢?苏联人一开始觉得抗联土气、没文化,这些肯定不行了。结果,跳伞也好、空投也好、无线电收发报也好,就连抗联中的女兵,都个个拿优秀!后来苏联人才知道:东北抗联的密营中,有医院有缝纫所还有兵工厂,抗联士兵不只学通常的文化通常的军事,还有很多人学过无线电。
教导旅的抗联官兵,还把人民军队“自力更生”的精神播种到俄罗斯的土地上,他们自己伐木、盖房子,改善居住条件。他们自己开荒、种蔬菜,改善生活。苏联人看到他们收获的黄瓜、西红柿,像看传说中的原子弹一样吃惊——那是苏联的农业专家在山野里也种不出来的。
1945年8月9日,苏联百万军队从西、东、北三个方向上向日本关东军发起全面进攻!
苏军进入东北作战的连以上军官,每个人手里都有一个册子,里面清楚地标有日本关东军遍布东北30多个县、全长一千多公里、全部的17个筑垒地区的防御工事,有文字、有地图、有具体位置名称,这令苏军强大的炮火摧毁了日本人长期苦心经营的防御设施,极大地减少了苏军的伤亡。而这些,全是东北抗联教导旅的功劳,是派回东北的无数抗联小分队侦察完成的。教导旅在与苏方的合作中,先后派出执行各种任务的小分队三千人次以上,所有日本关东军的那些军事重地范围,都留下过东北抗联官兵的足迹、鲜血,仅在1943年,就有30多名抗联官兵在执行那类任务中牺牲。
1945年8月15日,日本天皇通过电台,向全世界宣布日本无条件投降。
参与苏军进攻,打回老家、打回东北的抗联官兵,也是苏军编制、苏军军服、苏军军衔,每接管一个大、中、小城市,苏军军官任当地的卫戍司令,东北抗联军官就任卫戍副司令;谁是哪个城市的卫戍副司令,按军衔高低、职务级别分配任务,如周保中、李兆麟、冯仲云等抗联高级干部,他们分别负责长春、哈尔滨、沈阳等12个大城市的大战备点;其他抗联中级、下级干部,则负责本溪、延吉、齐齐哈尔等45个中小城市的中小战略点。抗联教导旅的苏军身份,苏军身份的特殊作用,与挺进到东北的八路军、新四军密切配合,对中国共产党抢得东北的战略先机,对日后赢得三年解放战争,对夺取全国胜利,对建立新中国,都起到了不可替代的巨大作用。
一直在于天放独立支队、没有离开过东北的田生宝,大反攻之前配合自己的战友作战,大反攻中又配合苏军作战,这时也从大山森林里打到了城市。田生宝从小在沈阳流浪,是见过大城市的,所以进了牡丹江,他一点儿没觉得大。他心想:说不定我会在这儿遇上李柱子呢!可他也不让自己抱太大的希望,因为,抗联牺牲的人太多了。很多老兵没了,很多新兵也没了,有的新兵刚当了几天的抗联,就牺牲了。田生宝一直惦着:李柱子的爹还活着没有?听说李柱子跟队伍退入了苏联,他们爷俩到底见没见着?
这天,田生宝受命去牡丹江苏军卫戍司令部,找中方的卫戍副司令,接受新任务。接管日伪机构、打击摘桃子的国民党、清理匪徒汉奸等残渣余孽……任务太多太多了。
走进那个大院,他便看到不只一个穿着苏军军装、戴着苏军船型帽的中国军人,他知道他们都是抗联,只是他不认识而已。突然,他看一个年轻的军官,很像李柱子!他刚要跑过去探个究竟,一个首长把那个年轻军官叫到一旁,好像在布置什么任务。田生宝决定等一会儿,等那位首长说完了,他再过去。可是,那位首长一讲完,那个年轻军官便飞跑着离开,跑向一辆蒙着篷子的大卡车,手搭厢板一纵身便跳了上去。那卡车呜地一声便开走了。
田生宝也飞跑起来,边追边大喊:柱子!李柱子!你是不是李柱子?
选自《白山黑水英雄魂——东北抗联故事》二十一世纪出版社2024年5月出版,2024年11月第二次印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