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国知名作家吉林行作品展 | 走进白山黑土的三条幽径

来源:《吉林日报·东北风》周刊 时间:2023-04-01



走进白山黑土的三条幽径

作者:王 芸


朝贡道与地戗子


无论从空间的极高处俯瞰,还是从时间的迢远处眺望,“朝贡道”只是浩瀚时空中的一条幽径,它绵延在东北大地。露水河是这幽径上的一颗水滴,在癸卯年初春,以晶莹剔透、美如幻境的冰雪世界呈现在我面前。

粉雪在地面堆积成蓬松饱满的形态,高挺的香脂冷杉、壮核桃树、赤杨树以简洁的枝干指向天空。雪的白寄身在一切可倚靠处,歪斜的树干、弯曲的枝条、分杈的豁口和枝头末梢,与暗沉的树色互为映衬,与天色呼应。一条从不“冬眠”的恒温河流——碧泉河,如一条碧色丝带,从这清寂的冰雪世界里穿过,柔波奔涌,悠然向前。涌自地下的温泉,为之提供了不竭的热源。不远的翠色湖水中,游动着一尾尾红影、白影、青影,那是冰雪天地中属于金鳟、虹鳟、鲤鱼、草鱼的“桃源”,乍一见让人恍惚置身江南。

作为一条恒温的河流,一千多年前,碧泉河很可能是朝贡道的一部分,水路行程的一段。那时的露水河,想来不像今日这般清寂,踩踏积雪的嘎吱声不时响起,惊动飞鸟、野兔、奔鹿,或许还有躲进树洞冬眠的笨熊。骡马的蹄印和车辙在雪地上交错,探向远方。那是在杂木丛生、荆柯横斜的林莽荒野中开辟出来的幽径,经由几代人不舍昼夜、不究寒暑的踏勘,一点点艰难地向前延伸,借助天然的山势与河流,柔软而坚韧地,一直伸达中原腹地,抵进大唐都城长安,远至东亚地区。

古有文献记载,今有专家考证,朝贡道是“东北亚丝绸之路”的五条线路之一,是一条“黄金线路”,也是欧亚大陆东北一隅的原住民与外面的世界发生联系的重要通道。拂开历史的云烟,凑近去看,或可以想象之眼、耳,感受到它当年的喧嚣与沸腾。在这条幽径上,流变的是人的面孔、身形与神态,恒定的是物品——从中原大唐来的丝绸、茶叶、瓷器,以及逆向而去的人参、东珠、兽皮、鹿茸⋯⋯不只与生活息息相关的物品,文明的种粒也经由这幽径传递,文字、语言、书籍、习惯、文化、观念。

不同朝代,这条幽径在大地上飘移,不变的一端是白山黑土,变动的一端是文明的繁华地,那里是不同朝代的都城,也是不同朝代的商贸繁盛地。从这一意义上来说,这条幽径也目睹了尘世的纷纭变迁,朝代的平稳或险峻更迭,战火的兴起与湮灭,自然灾害的肆虐与无情,某一地的隆兴与衰败,但丝毫不会动摇它存在于大地上的初衷——联接与融合。多民族的融合,就是经由一条条看似不起眼的幽径来实现的。这些幽径,像河流,似血管,输送着不可或缺的水与养分,输送着物品与情谊,推动其流动的,其实是一代代人的生命意志、活力与热望。

在朝贡道这条幽径上,一定散布着一个个地戗子,与根植在白山黑土民间的不成文约定有关。这约定,柔软而又坚韧。

吉林归来,我翻看《参棚夜话》一书,作者王永新以平实的语言记录了几位老人讲述的旧事,让我频生感叹。长白山的人参是一“宝”,山深林密,于是几个人“搭帮”进山去挖人参,谓之“放山”。进入浩阔的长白山中,也不知找寻多久才能挖到人参,“放山”人进山时会背上六七十斤粮食,足以支撑一个月时间。倘若运气好,很快找到了人参,他们会留下出山路途上所需的粮食,其余的尽数留在山中。他们将粮食装进袋子,用白桦树皮包裹好,放在一个地戗子的顶部,再将地戗子周边的树木砍倒,这样有经验的猎手或是迷路的山民可以一眼“识别”,走进去便能找到粮食。打猎的人打到猎物后,会割下一部分兽肉,生火烤成肉干带上,其余吃不了的,同样烤透、晾干,用柳条和水曲柳编成“腰子”将之缠裹好,再用树枝在地戗子里搭起一个木架,肉干挂在上面。迷路断粮的人,只要寻见这样的地戗子,不知是谁放置的粮与肉犹如从暗夜伸过来的扶助的手,会帮他从绝境渡向生境。

没有地戗子的江河边,渔民打的鱼太多,吃不完也不会带走。在太阳下将鱼晒干晒透,用石头搭起一个塔,下半截不放东西,中间留出空层,肉干藏在里面。有经验的人看见这石头塔,便知里面有不知名者的慷慨“馈赠”——这规矩不知从何时开始,像一条不断有水流汇入的河流,以丰沛而不竭的善意,滋养着一代代长白山人。

长影记忆与电影幻境


走进长春市朝阳区红旗街1118号,我们一步踏入了近八十年时光和无数张胶片共同营造的幽径。

《五朵金花》《英雄儿女》《保密局的枪声》《冰山上的来客》《刘三姐》《赵一曼》《董存瑞》《白毛女》《我们村里的年轻人》《芦笙恋歌》⋯⋯《斯大林格勒战役》《列宁在十月》《保尔·柯察金》《静静的顿河》《复活》《百万英镑》《好兵帅克》《绞刑架下的报告》《春香传》《卖花姑娘》《蝴蝶梦》《摩登时代》《罗马假日》《寅次郎的故事》《米兰的春天》《马达加斯加》⋯⋯1000多部电影、2000多部译制片,从默声到有声,从黑白到彩色,在长春电影制片厂制造的一场场幻境中,寄放着一代代电影人的热血、青春、激情、梦想和生命记忆,也联通着一代代观影者的生命记忆。经由电影传唱开来的那些歌曲,“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海面倒映着美丽的白塔/四周环绕着绿树红墙⋯⋯”“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我家就在岸上住/听惯了艄公的号子/看惯了船上的白帆⋯⋯”“花儿为什么这样红/为什么这样红/哎⋯⋯红得好像红得好像燃烧的火/它象征着纯洁的友谊和爱情⋯⋯”其旋律,每每听到,就会漾动回忆的涟漪。曾经,那是关于美育、文艺启蒙的珍贵“窗口”,延伸了无数人远眺的目光,牵动了人们对外面世界的渴望和想象,让生活拥有了向着艺术飞升的可能。

这条幽径创造、储存、唤醒美好的生命记忆,这些说法查一下其源头却连着一段硝烟弥漫、令国人饱含屈辱的历史——日本侵略者侵略东北后,为实现奴化教育的目的,成立伪“满映”。沿着幽径回溯,194510月初,五个人、三匹马被镜头定格于一张黑白照片中。那是在革命火热的红色延安,作为延安电影团先遣组的几人即将出发奔赴东北凛冽之境,其中一人名叫钱筱璋。战乱年代,长途跋涉的艰辛不易,已消匿于历史深处,我只能从时光的切片中捕捉一丝线索——在另一张摄于次年2月的黑白照片中,钱筱璋已脱下军装,着一身长袍,他和另外两人受中共中央东北局宣传部委派,化装进入了长春。两个月后,东北局正式接收伪“满映”,更名为东北电影公司。这,便是长春电影制片厂的前身。

翻看长影档案,仅1950年,译制苏联影片30部,1949年则仅为3部——一年时间,长影的工作人员大规模扩充了吗?不,那是火山喷发般的热情在驱动,让马表飞旋,让车轮疾奔,让心飞翔。常年在冰寒世界里生存,让这片土地上的人从不匮乏勇气和坚韧。

这条幽径的现实出口,在舒兰二合雪乡,在长春南湖公园。

到达二合雪乡时,已近黄昏。暮色加重了寒意,我们拐进敞开院门的一处民居,狭长的屋子里摆满了李姓主人收集自民间的旧物:长烟管、红色像章、旧搪瓷杯⋯⋯二合雪乡开发旅游业后,他便依着喜好办起了这个小型博物馆。

时光一径向着深处滑坠,忽然,众人发现了墙角放置的一部放映机:“还能放映吗?”

“能!”主人忙碌起来。众人静默,退让。对面墙上悬挂的不大的白色幕布,有些歪斜。机器开始转动。仿佛缓慢显影的底片,黑白影像浮现出来,由模糊到清晰,竟是一部老电影《太行山上》。

老式放映机,歪斜的幕布,黑白色老电影,让门外越来越深沉的雪乡夜色带上了梦幻般质感。随后的雪乡时光,似乎滑进了另一条轨道:夜深,我们走出屋子,站在空旷清寒的雪原之上,抬头眺望墨蓝夜空,一颗、两颗、三颗⋯⋯渐渐数不过来。久违的真正的星空,带着梦幻色彩;清晨,美如画作的晨景在布满水汽的窗玻璃后铺展。我们推开门,踏进没过脚踝的厚雪,登上眺望高台,地面上的一切都被白雪包裹着,远处黛色山影绵延,袅袅炊烟自地面轻盈上升,仿佛雪乡吐出的绵软呼吸⋯⋯

离开长春前夕,特意去往南湖边的白桦树林,素白修长的树身上,布满一只只或大或小、或睁或半合的“眼睛”。这被歌手朴树吟唱过的树木,随着旋律早已长进我心里,歌曲吟唱的生离死别的爱情故事,让忧伤萦绕在对白桦树形象和寓意的想象中。据说,白桦树是世界上最耐寒的种子植物,可以承受零下200摄氏度左右的低温。此时,一棵棵白桦树无比真实地矗立在我眼前,似士兵般齐整的队列环护南湖岸畔。有风从冰冻一体的湖面吹来,风中夹杂着脆亮的鞭声,那是一只“冰猴”在冰上飞旋。风也吹举起一只京剧脸谱形状的风筝,和一条长长的红色飞龙。那即将在春天的暖风中融化的湖水,一片莹白,铺向远天。不远处,莹白的世界中,坐在木椅上的周秉昆正和朋友谈论着一个在他眼里最美的女子——郑娟,在电视剧《人世间》中那是关于一段坚贞爱情的最初“告白”⋯⋯数十年前的人间故事,与数月前南湖上的现实一幕,在长影所营造的新的幻境中,模糊了现实与虚构的边界,让时光的切片叠映、叠映,散发出雪原般耀眼的光亮。

三道梁与三稻粱


初春的三梁村,萧瑟又繁盛。雪盖四野,房屋前后搭起暖棚的人家,屋旁高高垒起玉米垛,高过了屋顶。星散的稻草堆、呈平行线铺展的翻耕痕迹,预示着春季农事即将开启⋯⋯一切正在厚雪下酝酿、蓄力,等待又一轮生发。

水稻、玉米、红高粱,是“果实之城”舒兰肥沃黑土地的慷慨馈赠。背倚长白山、面向松嫩平原的舒兰,有霍伦河、拉林河、细鳞河、卡岔河滋润,水中富含锂、锶、锌多种微量元素。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水土孕育的粮食,也必然有其特性。古时跻身“贡米”之列的“舒兰大米”,米粒细长,油脂包髓,清香绵厚。“杂交水稻之父”袁隆平院士曾为舒兰亲笔题字“中国生态稻米之乡”。

走进三稻粱农作物种植专业合作社,木斗中陈列的五谷杂粮,粒粒饱满,品质上乘。粮食是土地的馈赠,酒是粮食吟唱的“高腔”——舒兰颗粒饱满的红高粱,辅以长白山融化的雪水,添加大麦和豌豆配制成的酒曲,充分地搅拌,充分地混合,倒入陶泥发酵池中⋯⋯三梁村出品的“三稻粱”酒,可溯至清朝嘉庆年间的天德“老烧锅”,采用传统工艺,两次加曲,两度发酵,历60天而蜕变成熟,再经过两度蒸馏,高度提纯的“三稻粱”酒,据说三杯饮下去,鼻尖余清香,热力贯胃肠,口中留甘醇。

沿着谷香、米香、酒香的幽径,我触摸到三梁村的历史和跳动的脉搏。这个位于舒兰市偏僻地带的村子,得名于横亘在土地上的三道山梁。山梁曾阻挡了村人向外眺望的目光和探向远方的脚步,却阻挡不了人们渴盼美好生活的热望。三梁村人凭借自身的努力与外来的智慧和力量,像厚雪下的种子,暗暗地蓄力,在春天勃发,一步步走出困境,走向开阔。三梁村从一个省级贫困村蜕变为省级千村示范村,成为担负着“大国粮仓”重责的黑土地的一帧缩影。

我从舒兰带走了一只白兔。长耳朵白兔,红眼睛,三瓣嘴,穿着花朵环缀的裙衫,它的家乡是舒兰市水曲柳镇,那里是全国唯一的球粘土基地,其肌骨就是由球粘土塑造的。吉林几日,它陪伴我走雪乡,登高岭,漂长河,又跟随我从冰雪世界回到春意萌动的江南,端坐在我的桌上,时时与我对望。

它,成为一条幽径,时时带我回到吉林,回到那白山黑土间,向那片土地学习,向挺拔的树木学习,向一粒深埋厚雪下的种子学习,在厚雪之下暗暗地蓄力,安静地等待春天的到来⋯⋯


编辑:曲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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