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长白山
作者：舒辉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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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七月底到延边讲课，延边的作家朋友们十分热情，说课程结束后陪我们一起登长白山，不巧的是，那天我刚好要提前离开延边去哈尔滨参加一个活动。我坐高铁从延边前往哈尔滨的那天，阳光明亮，望着在阳光下铺展开来的大片沃土，以及土地上绿油油的庄稼——那一闪而逝的树木、玉米的秸秆、粼粼的河水、河畔的青草，以及远处的群山，在太阳下全都金光灿烂。我知道，这是北方的草，北方的树，北方的山，北方的河，就连天空，也是北方的天空——它们苍凉而高远、明净而敞亮。山峦没有云遮雾罩，即便不高，也大开大合；河流没有千转百回，即便平铺直叙，却大气磅礴。我望着眼前陌生的好风景，心却仿佛终于回到了故乡。因为，我那么多次在不同的文学作品里读到北方的山川河流，终于一览无余地展现在我的眼前。
“哦，原来它们是这样的！”
“啊，它们真的就是这样的！”
我脑海里不断闪现的文学作品仿佛高铁车窗里不断闪过的玉米和稻子——它们都是人类的好收成，都曾喂养过远方的游子，让陌生人也一见如故，让遥远的旅人一踏上土地就仿佛回到故乡。
就在我感叹白山松水的美既熟悉又陌生的时候，朋友盛爽发来长白山的照片。她说，运气真好，看到天池了。是的，在长白山从山底来到山顶，能不能看到天池，要看天意，要看缘分。有时即便在山下晴空万里，来到天池，也是云遮雾罩，风云际会，始终不得一睹天池真面目。
那时，我在高铁上就想，我肯定还会有再次去长白山的机缘，我就是没有来由地坚信！只是，没有想到这么快，不到两个月，我受邀参加中国作协吉林文学周的活动，再次来到吉林，其中就有前往长白山采访采风的活动。
那么，长白山真有这样神秘吗？有的，在我看来，长白山本身就是一个奇迹，甚至，至今，它仍然在向我们展示奇迹。
在我国最早的一部地理学著作《山海经》中，就记载说：“大荒之中有山，名不咸，在肃慎之国”。“不咸山”就是“有神之山”的意思。多少年来，在东北居住的各个民族，都对东北境内这座最大的高山景仰有加，许多神话都寄托在这里，因此，都称这座山为仙山。
在2亿年至7500万年的中生代以前，长白山就曾经过多次地壳变迁活动，形成古老的岩层。中生代经历上亿年的风雨侵蚀，形成一系列山间盆地。到新生代，变成了一片波状起伏的具有残丘散布的准平原。景区地貌为典型的火山地貌。这在我们从山底乘坐摆渡车自下而上登山的过程中就能发现，随海拔自下而上主要由玄武岩台地、玄武岩高原和火山锥体三大部分构成。在广阔的玄武岩台地和玄武岩高原上是火山锥体——长白山主峰。等我们到达山顶的时候，脚下随处可见火山石，哪怕很大一块，握在手中，也很轻。这是因为火山喷发过程中岩浆在急骤冷却后，由于压力的急剧减小，内部气体迅速溢出膨胀而形成一种有密集气孔的玻璃质熔岩。因为这种石块孔隙多、质量轻、能浮于水面而被称为浮石。
如果不是亿万年前的某一天，忽然火山爆发，那么也就没有长白山，所以，长白山的产生，仿佛地壳的一时兴起，本来也是一个偶然，同时也是一个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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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能够浮于水面之上的火山石是这种奇迹残留的物证——毕竟到了长白山，我才知道石头也能够浮在水面上，那么，长白山还留有活生生的奇迹物证，那就是长白岳桦。我们从酒店出发，刚到长白山山脚下就看见大片略显杂乱的丛林，从树皮看，有点像桦树，可是，从姿态看，却并不见桦树的秀美与挺立，它们甚至有点歪七扭八，不过，整体看来，却又别有一番自由与坚韧在。听介绍才知道这种树叫岳桦。于是，我们从山脚下盘山而上的时候，跟随我们的树木种类越来越少，到后来，只剩下岳桦。
“别看这些岳桦树不高，但它们可都是高龄老树，你看到的岳桦林大部分都是百岁‘老人’了……生长在长白山的岳桦可真不容易，它的生长期极短，每年只有不足三个月，在漫长的寒冷中等待，等终于到了六月至九月，在这三个月里，它们要抓紧时间生长、开花，恋爱、结果……三个月要干的事儿可太多了，所以啊，这会儿是岳桦最忙的时候，不过也到了尾声。”一路盘山而上，吉林作家一路给我们讲岳桦。
我们是九月到的长白山，江南还是夏天，可是长白山已经可以见到秋色。
长白山距今800年和距今300年经历两次火山喷发，毁灭性地破坏了当地的植被，使植被经历地衣——苔藓——灌丛——森林的演替过程。受偏北风影响，各坡向火山灰堆积厚度不一，而疏松的火山灰导致水土流失，对植被演替产生了长期影响。长白山林木植被中，岳桦林种子为风媒传播，是演替的先锋树种。不管是风还是鸟儿的翅膀，把这一颗颗神奇的种子带到了长白山，它们就一路排兵布阵，一路向着苦寒进发。它们自山脚而上，铺满山野，一直来到海拔2100米的高地。我想，当初跟随风混入鸟类粪便中没有消化的种子应该很多，可是，只有岳桦在这片被火山多次肆虐的寒苦之地立住了脚，伸下了根，并且长成了一片森林。岳桦的根在地底下，我们看不见，但是为了对抗北方的寒风，为了在风雪中站稳，它们的根系在地下一定钻得很深，并且根系庞大。如果我们的肉眼能够看到地下100米，一定可以看见由岳桦庞大的根系所构建的另外一个森林，那里的壮观一定和地上一样动人心魄。
作为生长在海拔最高的树种，长白山岳桦，是“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产物。生长在山坡起伏而处在风口的岳桦，长年经受强烈的西北风和大雪的严酷考验，都向着一个方向贴近地面匍匐着。远远望过去，有一种节奏和旋律的美感，但这样的音乐，不是小桥流水式的抒情，而是慷慨激昂的赞歌。岳桦的美基本上和秀美无关，某种程度上，它们是严寒、大风和暴雪所塑造的，因而，几乎它们所有的枝干，都透着钢铁般的力量，在展现美的时候，它们首先展现的是力量的壮美和生命的顽强。大自然造就了它灌木状多主干的矮曲林，宛如雕塑。它们的每根枝干都记录着在漫长岁月里，岳桦所经受的严寒、大风和暴雪，那是它们记忆的外化物，虬枝盘旋就是它们的语言，它们以此委婉地表达和诉说。
岳桦林带是针叶林和山地苔原之间的过渡带，是山地苔原和森林成分的特殊结合，树干随着海拔增高和风力增大而矮曲。
抗争风雪的岳桦树是当之无愧的风雪勇士，即便经历漫长的岁月，它们最高也不过12米，因而它们的木质坚硬而沉重。和火山石相反，如果把岳桦的树干放置水中，它们是会沉下去的，就像石头一样。
这也是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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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山高路险，可是登顶的摆渡车司机却轻车熟路，把车开得几乎快要飞起来，我们仿佛是逆流而上的一叶轻舟，在玉带河一样蜿蜒曲折的盘山路上游曳飘飞。我们留恋地望着成片成片的岳桦林渐渐地矮了下去——长白山距今800年和距今300年经历两次火山喷发，先前接近山顶的植被大多被毁，而新近成片的岳桦林是岳桦树丛林的再次反攻和进发，因而树木较矮，这是其一；其二则因为越接近山顶，海拔越高，气候越恶劣，土壤覆盖着火山灰，更难存活和生长。长白山位于温带，自下而上的变化是温性针阔叶混交林带，第二层次是寒温性针叶林带，第三层次是亚高山矮曲林带，岳桦林大都生长在这里。最后是高山冻原带，约海拔2100米，即高山苔原带。等我们看到标识海拔的界碑快要到2000米的时候，就要告别岳桦林了，这时，我们能够明显地感觉到风大了起来，并且感觉到了随着海拔的提升而来的眩晕与寒意。
早上出发的时候下着密集的小雨，我想，今天大概是看不到天池了。可是，等摆渡车绕山而上，到达山顶的时候，雨竟然停了，风吹云散，天光明亮起来了，仿佛太阳马上就要现身了。人虽然落在了地上，可是，身体仿佛仍旧随同飞驰的摆渡车在飞旋而上，走路有点踉踉跄跄，好在随同人流，曲曲折折地上了天池。探头望过去，壁立的山石间有团团的水雾随风游动，隐约能感觉到云雾的脚下就是天池，可是，却看不真切。忽然，一条雨雾游动，仿佛一条乌龙摆尾，风吹雾散，一池碧水映蓝天。
这就是奇迹！当如此粗粝高耸的山石间，突然闪现出这样一块温润碧绿的玉一样的天池，你就会被惊呆住。尤其是刚才那一团雾，它明明就是有生命的啊，正是它的游动，正是它闪身走开，你才看见天池的啊。那情形会让你觉得，是它刻意展示给你，是它在向你展示神迹。果然，就在你被这样的奇迹惊得嘴巴还没有来得及闭上，雨雾又漂浮过来，让那一池碧玉，若隐若现，半遮半掩。
山下，我们还穿着短袖。可是，到了天池，举着手机拍照的手已经冻僵了。当你发现天池隐没雾中，久不现身的时候，就只能随同人流再往上走。再选取一个更佳的视角看过去，天哪，一丝雾霭也没有了，那样碧蓝的一面镜子一尘不染。此刻，你觉得它的名字真是恰如其分。它的确就是天池——此池只能天上有，我们得见，只是它暂时还没有回家，你看，雾霭又来了……
走到最高处的时候，忽然感觉头顶明晃晃的，一抬头，发现太阳竟然出来了。赶紧找个位置，去看阳光下的天池。
从天池游人步道下来，望着在风中向着对面的山崖飞翔的黑鸦，它们穿越进云雾，翅膀上沾上水汽，羽毛因而更加油亮，叫声也因为水汽而变得潮润。它们仿佛在说，奇迹呀，奇迹呀！
于是，你蹲在嗖嗖的冷风中，望望雪亮的太阳，望望对面的山崖，再回过头去望望刚刚攀登过的步道，回想起刚刚目睹过的天池，感觉那真是一场梦。一场醒来就握不住的梦，一场风吹过来就像云一样散开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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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去到长白山天池，那么在蜿蜒跌宕的盘山路上下山的时候一定会思考一个问题，当然，如果你始终处于目睹奇迹奇景的震惊与兴奋中大脑暂时还是一片空白——当你看到长白山瀑布自68米的高处“轰隆”而下并汇聚成湍急的河流的时候，那个问题一定会浮现——这水从哪儿来，要到哪里去？
长白山瀑布常年不断流，是“三江”——松花江、鸭绿江、图们江的源头。那么，这瀑布之水又从哪里来？
来自长白山天池，正因如此，天池也有“图们泊”的称谓，意思是“万水之源”。这下，真正的问题来了，天池的水，又从哪儿来呢？
天池位于长白山的主峰上，四周被群山包围，没有一条河流能自然汇入天池，湖水却能终年外溢并且绵延不绝，天池的水源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民间给出的答案有两个，一是天池水来自东海；二呢，干脆就直接说这天池水是“龙王兴水”。龙王谁都没有见过，可是，是否有可能来自东海呢？首先在地理位置上，长白山最靠近的是渤海、黄海，然后才是东海。其次，东海属于高盐度水，长白山天池却是淡水，二者的理化指标大有不同。再者，即便天池与东海相连，水的流向也应该是从天池流向东海，因为天池湖面的海拔高达2819米，远高于海平面，根据“水往低处流”的自然规律，东海也不可能是长白山水体的源头。
目前的主流观点认为，天池水的主要来源是大气降水。长白山区自古就多雨、多雪，其年均降雨量是吉林省最多的地区，也是我国东北降雨最丰沛的地区。长白山的主峰是欧亚大陆的高峰之一，降雨量显著高于周边地区，而天池正处于整个长白山脉的多雨中心，周边的集水面积达21.4平方公里，可以接收大面积的大气降水。但科学家经过计算后发现，天池流域每年的降水量（含降雨量和降雪量）只有0.43亿立方米，而湖水每年自然外泄的流量就高达1.23亿立方米，中间有8000万吨的水“来历不明”。科学家认为，这部分水很可能来自长白山的深层地下涌水。当然，这里使用的是“很可能”三个字，因为还有专家讲长白山天池的大部分湖水都来自青藏高原。
谁知道呢，就像我目睹岳桦，再去猜想岳桦为了在风刀中站稳脚跟，扛住风雪而向地下伸展的根系——如果我的眼睛能够看到地下100米，那些由岳桦根系连成一片的是不是也如它们高举枝干的森林？
作为一个作家，我愿意接受长白山教会我的，那就是敬畏。相信人也不过是大自然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绝不是万物的主宰，他甚至有时也不过是宇宙中的一粒尘埃。既然长白山向我们隐藏了秘密，并展示了奇迹，那么，就要相信这个世界上，其实是有奇迹的。包括我们自己，也是奇迹的一部分，或者，我们的一部分也有奇迹，如果没有，那是因为你还没有发现，没有唤醒你身上沉睡的奇迹。
